「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修道之謂教… …」
草廬搭建的私塾內,耄耋老者,身着長衫,正對着一卷經書搖頭晃腦的誦念着。
他每念一句,座下十餘名稚童便重複一句。
只是這些稚童臉上滿是迷惘之色,顯然不知先生所念經書是何含義。
好不容易念完了一章,教書先生眯着渾濁的雙眼,準備給學生們講解剛才所念經書之意,可他嘴巴剛一張開,座下就傳來了一聲不和諧的聲音。
「先生所教,無用之術爾。」
這話一出,不等那教書先生有什麼反應,課堂上的稚童就開始嘰嘰喳喳個不停。
好好的學習氛圍被破壞,教書先生怒極,將手中經書一放,操起長案上的戒尺,就站了起來。
「是誰,是誰,這般放肆。」
教書先生老眼昏花,一時間也看不清楚是何人口出狂言,只得是氣沖沖的走到稚童之中。
「先生,剛才那話是殷豐說的。」
一名胖嘟嘟的稚童滿臉興奮的指了指坐在最後一個七八歲的稚童。
「殷豐!為何口出狂言!」
「北地淪喪,國運傾頹,山野妖孽橫行,讀這聖賢書又有何用。」
高高舉起的戒尺停在了半空中,隨後緩緩的落下。
教書先生想要睜大雙眼,看清眼前這不過八歲的孩童。
那殷豐倒也不懼,小臉漲紅,與教書先生對視着。
良久,只聽見教書先生長長的嘆息聲。
下課後,殷豐被單獨留了下來。
一老一少,同案而座。
「你小小年紀,怎會說出那般言語,是不是你家裡人教你說的。」
殷豐搖了搖頭,語氣很是老成,竟反問道:「母親曾為北人,南逃之時,帶了些許藏書,況且世道如此,難道先生不知?」
最後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,讓這位知天命的老先生怔在了當場。
良久,老先生又是一聲長嘆。
「一個八歲稚童尚知世道如此,明堂天子,袞袞諸公卻… …可悲,可嘆!」
老先生當年在朝為官,北地淪陷之後,他舉家南逃,路上家人皆亡,獨他一人被路過富戶所救,自此心灰意冷,尋了一山村,做起了這教書先生,倒也有一口溫飽。
今日被這殷豐所驚,不免有些感慨,但感慨過後,對眼前這孩童也是起了興緻。
「我知你家中情況,你父為獵戶,不曾想你母竟也是北人,也是,九胡犯邊,北地淪陷,就連愍帝都喪命在亂軍之中,北地的高門望族,委身於一獵戶,倒也不足為奇,你且和我說說,對當今世道之看法。」
殷豐眼中透着一絲狡黠,卻故作沉思之狀。
「北人南遷,諸多藏書流散鄉野,使得寒門亦有人習武讀書,先帝也開科取士,給寒門子弟打開了一條向上之路,但上品無寒士,下品無大夫的規矩,已有數百年,咱們這種寒門子弟不管是在軍中為將,還是在朝中為官,都屬於邊緣存在,根本入不得核心,何況… …」
「何況先帝登天之後,繼位聖人只知享樂,不理政務,朝中一切,全都被門閥大族把持,寒門剛冒出來的向上之路已然名存實亡,若是如以前那般,愚民不知文武倒也還罷了,如今有文有武,卻沒了想上之路,日積月累之下,怕是要亂了,那黃天道不正是藉著這股勢頭,才在那南越之地,掀起這般大的禍亂!」
他這悖逆言論,若是被傳揚出去,凌遲處死怕也是輕的,但那老先生卻是不意外的,一雙渾濁的眼睛反而是愈發的亮了起來,只是臉上還是裝出一副不悅之色。
「妄議國事!危言聳聽!即便聖人享樂,但朝中文有桓相,武有謝侯,兩者一文一武,輔佐聖人,若不是近些年來,鬼患妖災不斷,更兼那黃天妖道蠱惑民心,朝廷早已率軍北伐,如今當朝聖人將天師道立為國教,有了天師道的幫助,安內之患,指日可待,等到將這些妖魔邪祟全都鎮壓之後,興兵北伐,必能光復故土!」
誰知他這一番言論,卻是引得殷豐大笑。
「先生何必詭辯!桓相的確有古聖之姿,可他身後可是滎陽桓氏,至於謝侯,同樣是出身琅琊謝家,即便這兩位有心為國,怕也是架不住族中拖累吧,話再說回來,如今民間武風之盛,已是禍患,當今聖人竟還為道教大開方便之門,企圖藉助天師道的力量,鎮壓黃天道,只怕就算把黃天道剿滅了,這天師道也是尾大不掉吧!縱觀古史,哪個朝代盛世之下,敢有什麼妖邪現世,還不是如今餓殍遍野,肝髓遍地,這才引得群魔亂舞!」
老先生臉上的不悅之色已是不見,取而代之是駭然!
如此言論,若是出自那些門閥子弟之口,倒也是稀鬆平常,可卻是出自一鄉野黃口小兒之口,這讓他如何不驚,如何不駭!
他死死的盯着眼前這孩童,似乎想要看清眼前之人,到底是不是自己教授了一年的學生。
「小小年紀,竟有如此見地,若不加以調教,輔以正途,怕將來必是那亂世之奸雄!」
老先生心中暗嘆一聲,隨即想起了三天前自己收到的一封書信,略一沉思便開口說道:「山野精怪,若得供奉,也可稱為一大助力,據傳黃天邪道已開始在佔領地散播邪祀,麾下更有一支由山精野神組成的妖神軍,說是不下百隻大妖,若非有天師道的天師隨軍,怕是連這江左之地,也不得安寧。」
「什麼!黃天道竟敢以山野妖魔為軍!」
殷豐騰的一下就站起身來,稚嫩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之色。
「當年我在朝為官,也有些許門生故吏,如今雖然不算高位,但是也算是身居要職,偶有書信往來,此事應是在一年前了,如今是何情況,也是不知。」
望着眼前驚愕的殷豐,老先生話鋒一轉的繼續說道:「你小小年紀,能有這般見識,放在這山野小村,着實埋沒,老夫當年一摯友,如今在南京國子監任教,你有如此天賦,我可手書一封,保舉你入學國子監,你意下如何。」
聞聽此言,殷豐小臉上露出狂喜之色,當即起身作揖,行了一個跪拜大禮。
接下來,一老一少又聊了許久,直到夕陽西下,殷豐的父親尋到私塾,這才將其接回。
「小豐,聽說張老頭的兒子說,你今天在課堂搗亂了。」
山村小路之上,一個粗獷漢子,身背長弓,腰挎長刀,拉着殷豐的小手,厲聲問道。
「阿爹,先生想要保舉我去南京國子監讀書。」
「哼,我跟你說,咱們七八個村子,可就這麼一個教書先生,你若是… …」
「你…你說什麼,國子監!」
正教訓殷豐的漢子話說到一半愣怔在了當場,顯然也知道這國子監是什麼來頭。
此地匯聚天下英才,乃是先帝所創,凡是從這裡出來的學生,要麼在朝為官,要麼外放成為一方縣令,就算是入伍從軍,也比那些大頭兵高上一等,可以說是前途無量。
「對,老先生這會應該在寫保舉信了。」
漢子臉上驚容未退,正不知如何接話之時,只聽一陣鈴鐺聲響起,尋聲望去,就見村道之上,一頭大毛驢緩緩行來,驢背之上,還�總裁別太撩前妻她有馬甲護體�一男子。
這人二十幾歲模樣,一頭長髮隨意披散,身着灰色道袍,腰間還挎着一長一短的兵刃,也分不清是刀是劍。
道不似道,頗為怪異。
等到那大毛驢走近了,大漢連忙拉着殷豐讓開了道。
三人一驢就這麼擦肩而過。
可那毛驢剛走過沒幾步,竟是停了下來。
「這位道長,可是有什麼吩咐。」
漢子常年在山中獵殺野獸,手上自也點把式,倒也無懼。
「這位兄台可知去那台州府城,要往哪個方向?」
那道人拱手一笑,露出一口大白牙,但一雙眼睛,卻是在打量着那殷豐。
「道長要去台州府城的話,只需沿着這條村道再行十里左右,便可見到官道了,到時候再順着官道向南即可。」
漢子恰巧也去過幾次台州府城,立刻給對方指明了方向。
「如此,多謝兄台了,相逢即是有緣,貧道這裡有一張自製的安神符,雖不能趨吉避凶,但也有些許安神之效,權當見禮了。」
說著,這道士從懷中摸出一個三角黃紙包,遞給那漢子。
「多謝道長。」
漢子本想拒絕,但聽到不過是安神的黃符,便也坦然受之。